当明白了“籽儿”的秘辛,我们再次把情境放回到玉柜台前。标签上有着一长串“0”的那些白“籽儿”们,它们的光芒几乎覆盖了整个柜台。是啊!“籽儿”加上白色,现代玉领域里,最高端的两个概念胜利会师。就好比头上戴了冕冠,身上又穿上了衮服,这不是帝王是什么呢。不过,在它们的余辉下,还有好多别的玉件怎么办呢?在如今这个时兴讲“概念”的风气下,不找到一个说法实在没办法立足啊。“籽儿”是靠不上边了,那就好歹往白上靠靠吧。于是,除了“唯籽儿论”,另一个“唯白论”也大行于世了:珠宝店里非籽料的玉件,一个个都比着白。甚至,还由此发明出了所谓几级白,以此来决定价格高低。
“唯白论”让很多人的概念里,玉就等于白玉。“自古玉色尚白”也是“专家”们对消费者的“谆谆教导”,好像除了白色以外,所有的玉色都是低等货。当然,如果只是说白玉已经形成了审美惯性,因此现代人更喜欢白玉,这是没有问题的。但要是非把喜欢白玉贴上古老的标签,让中国漫漫的玉文化史来为“唯白论”背书,就不可取了。中国人用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近八千年前的兴隆洼文化,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难道白玉真的就一枝独秀代表玉器的最高等级吗?很遗憾,真相是否定的。而且事实是:玉在它地位最崇高的时期,和次崇高的时期里,白色的地位都不是最高的。
我们在本书的前几编里,介绍了中国的用玉史,共分为三个时期:神器时期、礼器时期和世俗器时期。第一个时期覆盖了从兴隆洼文化开始的,所有用玉的新石器文化,最著名的如红山文化、龙山文化、良渚文化、齐家文化等,一直到夏代。第二个时期从商代萌芽,到两汉达到顶峰。第三个时期从唐发轫下讫于清。在前几编里,我们还详尽阐述了各个时期同中国思想史发展阶段的关系,也深入探讨了各时期投射出的,它们所处大历史时代的样貌。
在第一个时期,玉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集部落领导权和神权于一身的巫王的权力象征,是其用以通神之器。在本书的第一编里,就已经很详细地介绍了此一时期的用玉情况。首先,此时期绝无和田玉使用,所用者都是现代标准下的地方玉:东北地区的红山文化是河磨玉,良渚文化是江苏梅岭闪石玉,齐家文化是甘肃玉和蓝田玉。这几个玉种中以黄、绿、青色为主,白玉都不是主流。其次,中国区域内最早的用玉记录是八千年前的兴隆洼文化,那个地区的史前文明前后延续了三四千年,并贯穿着持久的用玉习惯,所使用的都是广义的岫玉,以河磨玉为主。中国玉文化的第一步是由河磨玉撑起来的,河磨玉的色彩就是中国玉色的起点。河磨玉质地坚硬、细腻,手感油润,色彩多样而沉稳,它缺少白色多黄、绿之色。因此,在以它为石王的岁月里,玉色尚黄、尚绿是一定的了。
第二个时期,中国逐渐形成国家,形成国家的思想体系。在周代建立起礼乐制度,以此作为中华文明的思想体系基础,玉器成为最重要的礼器支撑起文明的一角。从周代开始,和田玉逐渐成为中国玉文化的主角,白玉也随之开始成为重要角色,不过即使如此,白也不是最高贵的玉色。《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我们在本书第三编里,用了整整一编的篇幅讲这六器的来龙去脉。在里面,我们分析论证了,琥是汉儒为了以凑齐五行之位而塞进六器的,而之所以使用白玉为琥,也是因为西方主金为白色,是五行理论的需要。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在汉儒凡事皆以五行为本的原则下,西汉对于颜色的重视,必然也以五行理论为准,那么就必然是居于正中的黄色为上。因此,汉武帝才改居了土德,尚黄色;王莽篡汉也才要费尽心思编出一套新的帝王世系,来抢占汉朝的土德和黄色。
以此论之,似乎汉玉是应该黄玉为上,白玉居于下位的。不过,《礼记·玉藻》里又规定:“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似乎白玉在汉代又应该是最高等级的,因为是皇帝使用的。我们在第二编的第五章里对此进行过分析:之所以让皇帝佩戴黑色丝带系挂的白玉佩,是因为遵循阴阳理论。既然《周礼》和《礼记》皆为汉儒伪托之作,我们就可以把它们都视为是汉代思想的反映。汉代新儒学的最大特征,就是在孔子的儒学里加入阴阳、五行理论。那么,白玉地位在以五行为理论基础的六器和以阴阳为理论基础的玉佩里如此之矛盾,也就不难解释。就说明汉代还是新儒学理论奠基时期,理论还未做到能够严格、完全地指导实践。
因此,汉代到底有没有以玉色区分等级,就需要到真实的使用情况中找答案,也就是要从出土和传世的汉玉里去进行观察和分析。于是,我们发现:
- (1)在存世的两汉精品玉器中,青玉和白玉数量差不多;
- (2)最珍贵的玉器大部分由黄玉或羊脂玉制作。
那么,我们就能对汉代用玉的原则做出合理结论了:
- (1)汉代确实没有给予白玉超凡脱俗的地位,因为它的总量和青玉差不多。也就是在汉代人眼里,白玉、青玉没有明显高下之分;
- (2)黄玉确实在汉代是高等级的。至于和它并驾齐驱的羊脂玉,根据上一条,它拥有高等级一定不是因为它的白色,而是因为它的玉质超乎凡品;
- (3)由以上两条证明,汉代除了对黄玉有特殊偏爱外,用玉是以玉质为第一要素的,而非颜色。据此,可以说,白玉在汉代也还未上位。
从唐代开始,玉器逐步走下神坛,大量的纯装饰玉器出现,到宋代吉祥花卉开始出现于玉器之上,标志着玉的彻底世俗化,此一趋势由明至清达到鼎盛。依然是在前几编里,我们介绍了唐作为第二帝国开端的特征。恰恰是在唐代,白玉实现了它的登基加冕,成为玉色之王。唐代的用玉制度,是严格按照《礼记·玉藻》来制定和实施的。这是因为到唐代,新儒学已经初步定型,它的理论已经可以有效地指导甚至是监督实践了。于是,唐代规定,只有皇帝和太子才可以使用白玉,这就必然把白玉扶上了最高等级。白玉由此战胜黄玉和青玉,成了排名第一的玉色。之后的数个朝代(元朝除外),从政治制度到思想体系都承袭唐的框架,白玉的这个地位就此固化下来,逐步成为了一种审美习惯。因此,在中华文化母体里伴生了八千年的玉文化,只有一千四百年左右的时间才称得上“尚白”。白玉为尊的日子,不过只占了整个玉文化岁月17.5%的比率。
这就是中国玉色的发展史,真的没必要把白玉捧上天。即使是在“白玉为上”观念已经根深蒂固的如今,机械地以为越白越好,甚至僵化地给白定出等级来评判玉之高下,都是不可取的。中国文化对于德行和美感的最高标准,是含蓄、收敛和韵味。玉能代表中国人的一种文化情愫,在于它贴近这个标准。因此,它绝不会是那种直来直去,鲜衣怒马般的白;一定是含蓄而静雅,能给人以回味的白。所以真正的和田白玉,并不像商场里卖的很多白玉,白得那么外露、霸气,充满暴发户气息:众所周知,那些大都是俄料甚至韩料在攀附和田。真心喜欢和田白玉的人们,确实更应该多看看古玉中的白玉,那几乎都是和田的。你就会发现和田白玉带有些许的牙色,其白既不生猛,也不带那种强烈的视觉侵略性,柔柔的很近人心。可以说看惯了古玉的白玉,再去看商场里的新玉,它的家乡到底在哪里也就“一目了然”。
如果是喜欢古玉,或者是希望进入古玉领域的朋友,则更应该在思想意识上戒除“唯白论”。要去认识中国玉色的历史,认识各个时期玉料与玉色背后的文化信息。这样,反而可以从只认白玉的思维束缚中摆脱出来,尽情地在古玉中欣赏多彩的大美玉色。特别是让黄、青、绿等沉淀着深厚文化信息的古玉色,不时浸润一下我们这些现代人日渐干涸的心灵,不失为一雅趣萦然、如闻琴缦的绝好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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